*都是我编的,都是假的
*一切为剧情服务
*上升可不行
00
那一次,你不也没跟我合吗?
01
互联网和大数据的记忆强过人类太多,它们把人类纷繁复杂的想法与行为数字化,再分门别类地收集起来。说不定在某一个夜晚,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泛滥而出。
“大麦根据您近十二个月的消费记录,为您推荐以下精彩演出,是否查看?”
女孩挑起鬓发别在耳后,露出耳垂上一枚晶莹的耳钉。随手点开推送消磨时间,按剧场远近排序的演出,天桥艺术中心的场次一划不到头。花花绿绿,像流过眼前的璀璨车灯,眼花缭乱。
“别玩手机啦!玩我吧!”
刹那间,心花绽放。恋人间的甜蜜总是这样,耳鬓厮磨,携手揽腕,每一步,都是人间好风景。
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过马路,那个常年不开的公交卡人工充值窗口又贴了小告示在玻璃上,不远处的天桥剧场淹没在夜色里,只留刺眼的红色霓虹,岿然不动。
“这里不是德云社吗?怎么换招牌了?”
小伙子借着路灯光往巷子瞧了又瞧,印象中班主和他搭档的海报照片上,已经覆盖着好几层广告。一张A4纸打印出节目单像个捉襟见肘的穷小子贴在最上面。
旁边还站着一个看节目单的,个子高,宽肩膀。姑娘给人家让出位置来,自己勾住男朋友手臂往前走,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话:“去年就倒了,你忘啦?”
小伙倒像是记起了什么一样勾着女友转回身,摸了摸下巴:“你不一直挺喜欢相声吗?专场也没少拉着我去,怎么样,进去听听?”
姑娘拨弄着自己的短发,笑得毫无芥蒂:“那是哪年的事了,我发型都剪短了,早就不喜欢他们啦。”
是哦,世事变迁,总是人最无情。
02
看过节目单,王筱阁走到票房窗口,还未开口,小学徒就摁了手机摆出笑脸:“您要几张?”
话术不错。王筱阁想了想:“右边场靠后找个座儿就成。”
小学徒驾轻就熟地移动着鼠标选座,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,嘴里也没闲着:“咱夜场还剩几张前排,价钱也不贵,您需要吗?”
小学徒说话的时候并没停手,显然也不指望能靠自己的两句游说多改变些什么。
“还能上花篮吗?”
学徒瞪大了眼睛,大概是第一次碰见这种要求。王筱阁嘬着牙花子想跟人家解释,“就是”俩儿字都蹿到舌头尖了,又被小孩噌得起身的动作噎回去。
“您给谁上花篮儿,上几个?咱这儿……”
王筱阁提醒着给他带路的服务员躲过一级台阶的磕绊,自己流水似的坐在座位上。点了茶水瓜子,他懒洋洋地观察起周围的环境。
场子稀稀落落地坐了一半,说是靠后的位置,可王筱阁坐在第二排,已经是没遮没拦,绝佳位置。没有照相机,也没有直播,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周末。有几个老头子抿着茶水打盹儿,想起了什么,又凑过去和自己的老伙计分享。只是到了抖包袱那一刻,才支起耳朵听一句。
酒旗戏鼓天桥市,不敌雨剑风刀;多少游人不忆家,只是当年繁华。
“下面请您欣赏,卖估衣。表演者,侯亮,……”
王筱阁再听不见别的声音了,他把目光投向舞台上场门。帘子一掀,那个人一身灰色大褂迈步走出来。在稀稀落落的掌声里到场面桌边站定,合掌低头,微微躬身。
时光回溯实在是一种可怕至极的魔法。王筱阁被排闼而来的记忆压得胸闷,在他俩的名字还排在同一张节目单时,他随在侯鹤廉身后一步上台,仿佛能看尽四十年光阴一如既往。
“好!!”
手掌发麻,王筱阁知道,侯鹤廉看见了。
03
侯鹤廉嗓子金贵,几乎烟酒不沾,除非真正遇上难以解决的事,不然绝不会糟贱自己。但王筱阁不一样,那时候年轻贪玩,叫得上的朋友,叫不上的朋友,一喊就跟着去了。
喝得烂醉如泥,把指间烟气卷进肺里,咳得半里地之外都能听见,还不忘得意洋洋地对身边人炫耀:“咳咳,你们看,我就说他得来吧!”
侯鹤廉是打车过来的,他家离这个小酒吧隔了小半座城,而他们昨天还吵过架,为了屁大点事,吵得面红耳赤。可那又怎么样,我让他来,他不还是来了吗?
烟膨雾罩,王筱阁看不清身边朋友们究竟是什么表情,是可怜还是羡慕,挥舞着双手挣开他们的搀扶,王筱阁冲破茫茫一尺雾气扑到侯鹤廉身上,被侯鹤廉掐了烟,还笑嘻嘻地和别人说话,看,这是我搭档!
回忆最是残忍,王筱阁后来总是能想起这个瞬间,肩靠着侯鹤廉胸口,脚下水泥路黏得没办法迈步,他被侯鹤廉揽住腰往出租车上拖,被侯鹤廉摁在腿上后座蜷缩。
“叔儿!咱去哪儿?”
“哪儿来的回哪儿去。”
王筱阁是在侯鹤廉家醒过来的,侯鹤廉的床很暖和,他孩子气地把自己蜷成一条,以为雨过天晴,以为,他永远不会被那个人放逐,哪儿来的,回哪去。
夜色无边,王筱阁在后门不远处踱步。
侯鹤廉是最后一个出来的,棒球帽底下,他的脸全是阴影。掏出打火机把香烟点燃,侯鹤廉朝夜空吐出一口烟气,然后,看见了王筱阁。
“叔儿,抽烟不好。”
时间真是慷慨,随意套一件格子衬衫的王筱阁还像个学生,烫卷的头发乖乖向下顺着,成熟了,也安静了。他还是改不了口风,叫他一声叔儿,侯鹤廉几乎战栗,仿佛又回到了那些狼狈的日子,一团糟。
王筱阁想告诉他,烟肺连器官捐赠都不配,抽烟的感觉也不美妙。但侯鹤廉似乎颇有些尴尬,看他拿着烟盒朝自己递过来的手顿住,王筱阁又下意识得想接。两个人都那么愣住,只等着尴尬把他们吞噬。
“我这就是帮朋友个忙,你怎么还上花篮儿了?”
“想单点你一唱儿,忘记说了。”
侯鹤廉阴影里的眼睛似乎明亮了一点,王筱阁终于高兴几分,压在他胸口的东西也没那么让人窒息了。
侯鹤廉笑,从台阶走下来,指着自己的车:“那这钱不能让你白花,吃饭去?”
04
烧烤摊大概就是城市的时钟,时针分针的相遇和分别永恒不停歇,就像这里永远空不下来的座位。侯鹤廉看了看师傅烧烤架上半成品的种类,挥手把王筱阁招呼过来。
这四九城有多大呢,两个生活再无交集的人,多大概率才能重逢?王筱阁被侯鹤廉推过来点菜,偷眼看侯鹤廉在放啤酒的柜子边转悠,转手多划了20根羊肉和一盘花生米。
侯鹤廉没问过他现在做什么工作,王筱阁也就没说。其实大小是个歌手,油腻辛辣的东西他有自觉,但今天他懒得想那些,他不忌口了,裹着辣椒面儿吃也行,都行。
“你一歌手点那么多发物,不怕坏嗓子啊?”侯鹤廉提着箱啤酒坐下来,扫一眼单子,又说:“花生米还点两盘儿,要和我分开吃?”
脸上热气比盛夏夜迟迟降不下来的温度还烫,王筱阁终于塌下肩膀,承认自己此时,一塌糊涂。
吃了什么,喝了什么,聊了什么,王筱阁都没多少记忆了。脑子里储存不下那么多东西,过去的混账事混账话全堵在那儿,删除一句,再提取一句。只有侯鹤廉的眼睛格外亮,映着星星映着灯,不疾不徐如深河。
侯鹤廉说,现在的客户还真是难伺候。
王筱阁就说,谁让你是逗哏的呢。
侯鹤廉说,你喝多了。王筱阁拖着凳子贴到侯鹤廉身边,说,没有。
花生米最终也只吃了小半盘而已,王筱阁眨巴着眼睛说:“叔儿,那天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想跟他们介绍来着,你不仅是我搭档,还是我的,是我的,男……”
“金林,都过去了。”
买卖散了,也该出戏了。
嗐。
总有旧时风光,侯鹤廉其实是侯亮,王筱阁却不愿意做王金林。
05
后半程,王筱阁几乎是在灌酒中沉默。
侯鹤廉也就任由他闷坐,把剩下的两瓶啤酒藏在凳子下面,看着王筱阁闹脾气一样,自斟自酌。
酒也见底,侯鹤廉的最后一支烟,刚好燃尽。
“想听什么?”
是不是所有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的分手都要经历这一环节呢?埋怨去尽,悔愧不存,所有的幸福愤怒都需要一个仪式掩埋,然后各自行路,再无亏欠。可有些人准备放手了,放手的那个却没教给对方,怎么让一个刚刚准备抓住的人,放下。
王筱阁想大大方方说句对不起,能不能重新开始,但他全身痉挛,做不到,说不出。他觉得自己眼眶发潮,却不想让人小看,拼了命从空气中汲取氧气,回了侯鹤廉一首,劝善歌。
侯鹤廉清清嗓子,曲词悠长,节奏很慢,全没有高台教化的仪式感,也没有炫丽的高腔转音,只存些说不尽道不明的温柔婉转。
——混沌初分实在难晓,谁知道地多厚天有多么样的高。
王筱阁拿一根筷子敲击着玻璃杯打节奏,贴着侯鹤廉的速度,压或轻或重的点儿,补他生疏遗漏的拍子。
——大千世界南北西东,三寸舌六方台娱乐生平。
王筱阁扶墙吐得天昏地暗,可吐尽了也没让他好过一点,压在胸口的东西是被理顺了,可他真的不知道,要多久,这病才能过去。他想走了,不然侯鹤廉结了账看见还是尴尬。可步子虚,身体晃,没走几步,就被一只手死死攥住扯到一边。
“你上哪儿去?!”
“你不要我,我哪儿来的,回哪儿去。”
“小混蛋,站住,你别得寸进尺!”
“那对不起,我不走,你也别走,行不?”
“你!!”
06
王筱阁是在侯鹤廉家里醒来的,他孩子气地想把自己蜷成一条,却发现,被子另一端,被一个熟睡的人牢牢压住。